母親的智慧
- Warren
- May 12, 20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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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Jun 16, 2024

自母親在2003年春節前離開人間,今年是第二十二個年頭沒有母親的母親節。時間漸遠,而母親和藹的慈顏,仍舊清晰得可以感覺到當年可親的溫馨。
每年都和兄弟妹話家常,回憶母親辛勞一輩子,子女們沒有盡孝道的缺失,而唯一的妹妹已經過世兩年多,今逢母親節,更有倍思親的惆悵。
尤其最近幾位同鄉好友,為了他們年邁九旬的老母親,在台灣和美國之間來回奔波。老母親們眼巴巴地望著孩兒離開時,「你回美國後,我怎麼辦?」。這句言猶在耳而無助的呢喃,又把自己置身在當年經歷牽腸掛肚的無奈。
不識字只會説客家話的母親,常提起她當童養媳的童年。挑水種菜、在田裏幹活,路過小學校的籬笆牆,常常駐足不前,偷窺那些幸福的學童,聽著令她羨慕的朗讀聲,這片刻的耽擱,一旦被發現,換來就是一頓挨駡。我從小就陪伴著母親的淚水,真不能理解那個時代還存在童養媳的陋習,使母親承受如此不公平的苦難。
不料,苦命的童養媳卻被拋棄,才嫁給清苦當佃農長工的父親。父親吃苦耐勞,力爭上游,和母親育有六男和最小的女兒。父親是極俱權威的舊時代男性,使母親陷入「唯命是從」卻又爭爭吵吵一輩子的婚姻。
因此,我事事都順著母親的意,一直不忍心對她說一個”不"字。
隨時到菜市場雜貨舖買厨房急需的用品,我立刻放下書本,責無旁貸。
陪著母親到廟宇燒香拜佛求籤,點光明燈,保佑全家平安,是我的職責。
母親想到鎮上的戲院看電影,我都會陪伴著她即席把國語翻譯成客家話。戲中悲傷的劇情,可能藉著翻譯瞭解更深刻,常常換來母親更多的淚水。

母親身邊的一點私房錢,放在我的小學生書包裏,帶著她的身分證和私章到銀行開戶,從那時候開始,我就負責保管這筆錢。
身受不識字的痛苦,母親敦促子女唸書非常嚴格,學校的「母姊會」「家長會」她從不缺席。在客家鄉鎮的老師,都會用客家話把學生需要加強學習的功課,向母親交待得清清楚楚。雙管齊下,成績進步,名列前茅,令她開心。親朋好友和同學家長都向她請教如何教導孩子,她滿心歡喜,覺得孩子們終會有出頭的一天。

當孩子功課更好,開始爭取高中保送直升大學時,她才意識到,書唸得更好的孩子會離家離得更遠。好幾次,有常期失眠的母親悄悄地走到書桌邊,把我的桌燈關熄,催促著不要再熬夜,趕緊去睡覺。
孩子們都到台北上學,我們陪著母親到政治大學校園和木柵指南宮參拜,到台灣大學的椰林大道參觀,看到孩子們上學的校園她很高興,但也擔憂飛出去的鳥兒,再也飛不回家鄉的老樹林。
後來,母親看到鎭上所有出國留學的孩子們都留在國外不回來,要求我不出國,我答應了。
她要求我娶客家女孩當媳婦,以後溝通方便,我也答應了。
在1972年端午節那天,母親知道我拿到獎學金準備出國,還有一位不會説客家話的女朋友。從那時刻起,如何處理對母親的公然「叛逆」,的確是我最艱鉅的考驗。
每次面對這兩個議題時,只能平心靜氣地向媽媽解釋,出國留學並不是把她丟棄不管,走出去只是改善現狀。母親說我變了,不像從前那樣的百依百順。我説父母讓孩子受教育,向上提升,往外發展,一定要變,是變得更好,而不是變壞了。
雖然她常用「説不過你」這句話擋下討論的議題,但她仍舊有信心,我還是個孝順的孩子。她説只要兒子孝順,自然會帶給她孝順的媳婦。
雖然每次母親流著傷心的淚水,最後還是同意我出國讀書,只是怨嘆怎麼會養出一個「鐵石心腸」的兒子。每每想到這段日子,特別感謝母親的愛心和超高的智慧,把兩代觀念的差異化解成無形,讓我沒有後顧之憂。
1972年9月我出國以後,兄弟妹們都在台灣陪伴著和大哥大嫂住在一起的父母親。
靠越洋電話,母親和我每個週六下午有約,請安噓寒問暖,還利用卡式錄音帶以客家話唸佛經,探討佛法。

到1985年夏天,母親陪著第一批兄弟妹家屬移民到芝加哥,開啓對父母親的另一輪挑戰。父母親雖然都有綠卡,來回飛了兩年後放棄,兩老回到新埔獨居,繼續經營米店。留在台北工作的五弟,週末假日還可以回到鄉下陪父母。

父母親可以接受後輩們乘年輕到美國打拼,是很自然的轉變。看在父母親眼裏,出國留學還保存著家族傳統,孩子沒有洋化,如果可以給孫輩提供最佳起跑線的機會,是值得鼓勵的。他們也看到自己的子女們可以互相照顧,更令他們感到安慰。
但是,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,還是要對我抱怨:她所有的子女和孫輩都被我「拐騙」遠走他鄉。這一切的變化速度,著實快得令人暈眩。
幸運的是,大哥的大女兒從大學畢業後,由受聘的美國公司請調回台北,有了貼心的大孫女回到身邊。後來,六弟自己也回到家鄉,在新竹科學園區附近,開創他的營造事業,可以近距離關照父母。

多年的努力,兄弟妹創業買房,侄甥輩努力學習,也漸漸紮穩基礎。
每年都安排兄弟妹輪流回新埔陪伴父母親過年。
2000年的夏天,母親突然中風,送往醫院急救。
我及刻起程回台灣,瞭解病情和安排後繼的復健療程。
母親的腦子清醒,面容端正,語言能力沒有受損,而左邊手足半身癱瘓,需要復健治療。
新埔老家,浴廁狹窄,無法加強無障礙設施,母親住在二樓,更無法上下樓梯。
當時,父親已經82歲高齡,一輩子的辛勞,雙膝磨損,尤其右膝關節更是疼痛難耐,而他還堅持繼續米店的生意。
父親堅決反對請外勞到家中幫忙。
經過幾次和父親商量,母親的復健黃金時段不可延誤。當時鎮上一位老先生中風十年後剛過世,而服侍他的大媳婦和大兒子早他一兩年,都過勞因病先走了。
病人的焦慮恐懼,自然就會加諸於照顧病人的家屬。
中風後,最怕再度中風,食物和抗凝血劑的調整,這是醫護人員的專業,一般人無法勝任,甚至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差錯。
最後,父親同意先把母親安頓到最好的護理之家,以六個月為期限。
但是,當時母親的心態,絕對無法接受被「安排」到老人院。
鄰居阿田哥警告我説:你這麼孝順的兒子,怎麼敢把媽媽送進老人院。我只能請他幫忙載我到湖口、竹北、新竹和竹東一帶,尋找最好的護理之家和會説客家話的護理人員。最後才徵詢當時任職新竹衛生局局長的同學,聽取他的建議,最後選擇新開辧的竹東榮總護理之家。感謝阿田哥陪我走了一大圈並提醒我:你要有接受被人詬罵的心理準備。
母親從南門醫院出院,直接到竹東榮總護理之家。
當時母親非常憤怒,萬分絕望,她覺得自己完完全全被子女拋棄。
雖然子女的出發點是為母親安排最好的復健環境,期待她早日康復,可以很快回到熟悉的老家。可是看到母親的情緒反應,內心非常心疼。

等護理人員幫母親洗澡洗頭吹乾,換上乾淨衣服,吃完準備好的晚餐後,她的血壓也恢復正常,母親才悻悻地責怪在場陪伴的大哥三哥説:你們為什麼不早一點把我送到這個地方來!
聽到這句話,心中的大石頭,隨著母子們的熱涙,滾滾落下,鬆了一口氣。母子連心,經得住這次嚴峻的考驗。
竹東距離新埔很近,鄰居親友常來探望她。單人房談話,不受干擾,自由自在。小姑媽住在北埔街上,常常帶著好吃的,陪在床邊談心。護理人員還常幫她買水果、餛飩水餃和點心。
父親的作息沒有受到影響,照顧米店生意,也抽空騎著摩托車去探望母親。
漸漸大家都知道護理之家,是專業訓練的醫生、護士護工和復健治療的團隊,協助病患恢復健康,減輕家屬的惶恐憂慮,避免家屬受到長照的拖累和傷害。
有一次過春節,護理人員陪著母親回新埔老家看看。
過年的氣氛,鄰居親友串門拜年,拜祖先拜天公的禮儀供品,一輩子的喜慶時光,那麼熟悉,卻感嘆回不去的從前。
夕陽西下時,母親催著護理人員:天快黑了,我們趕快回家吧!
一旁的父親老淚一把地說:你瘋了嗎?這才是你的家!
母親只是淡淡地說,那兒方便些,也習慣了。
母親平日吃早齋唸佛,參加慈濟公德會,心地善良,親朋好友都向她請益,母親盡力幫他們化解心中的難題。兩年半護理之家的日子,每次回去都和她討論佛法的理念。
唸佛號、燒香拜佛是一種方法,就如師父所說的:「整個人的修練過程,就是不斷地去人的執著心的過程」。靠修練,終究要把心中執迷不悟的心結打開,才能如釋重負,得到真正的解脫。
兒女們到美國後,她雖然落了單,但也慶幸子女從此不需要夾在父母之間。她和父親也悟出一個「相依為命」的道理,雖然大事小事仍然吵個沒完,最後還是依著父親的權威決定。
在護理之家獨處時,最後她自己也想通了:她不再埋怨父親,反而感謝他,給他一輩子的考驗,把前世欠的業債加速還淸了,反而一身輕。
她還告誡我們:父親生養兒女的身體,教育裁培到今天的成就,肩上所負的擔子恩大如天,一定要好好地孝順他。
在護理之家的悉心照顧下,沒有再度中風或是產生下肢靜脈血栓的問題,復健的進展比較緩慢。不料,有一天突然腹部疼痛被送往醫院急診室,才發覺血栓集中在小腸部位,造成「腸中風」而導致小腸壞死。
母親過世後,父親每天清晨在家中三樓的佛堂,燒一柱清香,開始唸佛。

大哥70歲那年,和大嫂從芝加哥回到新埔定居,陪伴90歲的父親。2012年聖誕節的前一天,父親吃完早餐,穿好體面的西裝,坐在他最喜歡的一張藤椅上,等著大哥載他去看醫生,轉眼之間,他就低下頭離開人世,享年94歲。
母親的智慧,化解一路上的荊棘,保護著我免於遍體鱗傷,不致於到後悔莫及的地步:她竉著孩子的叛逆,又護著孩子的夢想,卻忍住自己的孤寂,暗地裏流著慈母的淚水。
母親節的救贖,才意識到自己是個最不孝的孝順孩子。
以前忙著照顧父母,現在卻要自己面對:養生之家?護理之家?或是長照保險等等?
想明白了,只有保持健康的身體,才能決定最適合自己的選項。
祈願老天保佑,天下母親們快樂健康,都能瀟灑走一回!
05/12/2024 母親節 芝加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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