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遊的中提琴
- Warren
- Oct 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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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五,2025年10月17日,晚上7點半。臨時買了票,擠進音樂大廳。芝加哥交響樂團的艾克托.白遼士(Hector Berlioz)之夜:上半場的〈哈羅爾德在義大利〉(Harold in Italy),和下半場的〈幻想交響曲〉(Symphonies Fantastique),是一場精彩而令人驚嘆的音樂會。幾處特別的組合和機緣,引起內心澎湃,想提筆寫下這場音樂會的感觸。
幾年前回台灣過年,黃醫師的閨女采文帶我到桃園的「古碟工作室」,以高品質的音響系統,請到陳漢金教授解析白遼士的幻想交響曲。只記得那時,有種失落感。惦記著有如此熱情浪漫的交響曲,沒有現場演奏,很難真正感受到白遼士的爆炸性魅力,更無法觀察到各種樂器的對話和互動。
今晚,衝著〈幻想交響曲〉而來,卻獲得意外的驚喜。

第一次看到芝加哥交響樂團即將在2026年上任的音樂總監, 克勞斯.梅凱萊(Klaus Makela)。這位來自芬蘭,年方29歲的指揮家,也是一位大提琴家。
由現任即將退休84歲的指揮,里卡爾多.穆提(Riccardo Muti),轉而起用年輕的音樂總監,領導全世界著名的芝加哥交響樂團,可想而知,樂團董事會確有相當的魄力,敢啓用樂壇新秀。而梅凱萊自己的實力,也是非常紮實的,由奧斯陸愛樂樂團首席總監的光環,加上巴黎管弦樂團音樂總監,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的候任指揮,的確是鳳毛麟角的天才人物。
當晚46歲法國的中提琴手,安托萬.塔梅斯帝斯(Antoine Tamestit) ,雖然是第一次在芝加哥演出,但他已經和梅凱萊指揮的奧斯陸愛樂樂團演出過〈哈羅爾德在意大利〉。在談到他們這次演出的特色之前,應該先看看白遼士創作背景的故事。
白遼士在他的回憶錄中提到,當年有一場〈幻想交響曲〉的演出後,他注意到一位長頭髮、銳利眼神、滿臉被天才激發的容貌,在廊道士,一把抓住他的手臂, 説了一連串贊嘆頌揚美言,讓他深為感動。
這位就是生出在意大利,當時生活在巴黎的小提琴鬼才,帕格尼尼(Paganini)。
帕格尼尼當時已是如日衝天、不可一世的音樂天才、作曲家和超凡詭異演奏技巧的小提琴家。那是1833年,帕格尼尼請求白遼士,為他手上名貴的斯特拉迪瓦里(Stradivarius) 中提琴作曲,他要用這把中提琴公開演奏。
當時的白遼士也已是相當有份量的音樂作曲家。有這份殊榮為帕格尼尼量身打造創作適合中提琴的作品,一則以喜,一則以憂。
白遼士深怕不能達到帕格尼尼極高標準的要求。在帕格尼尼的堅持下,白遼士只好盛情難卻,無法説不,接下了這個活。
白遼士著手作曲時,又要顧及到樂團的交響樂形式,又要使中提琴能舒展獨奏者技巧。即使樂團以伴奏的角色,但弦樂器和銅管樂器的交錯複雜,它們的音量,不是一把中提琴可以抗衡的。但白遼士深信,以帕格尼尼的技巧和名氣,可以勝任這首亦是交響曲,亦是中提琴協奏曲的〈哈羅爾德在義大利)。
可是,帕格尼尼看了早期手稿,抗議中提琴獨奏有太多休止(rest)。堅持他的中提琴演奏要從頭到尾,不能停歇。白遼士的回答是,只有你自己才適合寫這種樂曲。
帕格尼尼失望地離開了。沒有取悅帕格尼尼的心理負擔,白遼士把中提琴的角色運用得維妙維肖。中提琴可以在交響曲中搶走風頭,又隨時可以溶回大交響樂的洪流,融為一體,不著痕跡。
〈哈羅爾德在義大利〉的首次在巴黎演出,那是1834年11月23日,中提琴手不是帕格尼尼,而是巴黎音樂圈內的名中提琴家。整曲四個樂章,影射白遼士在義大利歡愉的旅程。

星期五晚上,指揮的年輕活力,身體語言豐富多彩,能量釋放極致又俱有藝術空間的收斂。一舉手一投足,頭髮的搖晃擺動,循著樂器的演奏,有時候,會有個錯覺,指揮和所有的演奏者只是在互動,傾聽對作曲家的心聲而併發出和諧悅耳的音符。
以往古板的印象,整個古典音樂舞台是一絲不苟般的嚴肅。
白遼士深受貝多芬的影響,把浪漫樂派,作更多的改革,突破舊有格式,嘗試創新,還有與生俱來的法國浪漫色彩,以這樣的理解,再看看當天晚上,指揮和中提琴如何詮釋白遼士的作品。
〈哈羅爾德在義大利〉的第一樂章,標題是:在山中,憂鬱的景色,充滿幸福與快樂。
交響樂簡短的前奏後,中提琴手出現在豎琴邊,弦樂輕聲的伴奏下,溫暖又輕柔的中提琴,伴隨著豎琴的撥弦,中提琴又是獨奏,又是合奏而不孤單,既浪漫又溫馨。隨著交響樂的加入,中提琴邊拉琴邊慢悠悠地走到舞台中央,搖身一變成為協奏曲的獨奏者角色,行雲流水般,弓弦的滑行與跳動,展現純熟昇華的個人技巧。在不知不覺的演奏中,突然發現中提琴與身邊的小提琴手,面對面的姿態,琴音像潺潺流水般清澈,傾訴者內心的纏綿,二重奏(duet)的氛圍,在整個大交響樂團柔和音量的襯托,太美了!整個音樂廳充滿活潑、浪漫的氣息。
隨著白遼士每個樂章的標題:吟唱晚間聖歌朝聖者的進行曲;阿布魯佐(Abruzzi)登山者和情人的小夜曲;中提琴漫遊到大提琴的角落,坦誠的對話,兩部提琴的旋律,交替浮現,互動互補。繼續漫遊到銅管樂器,像是登門造訪的吟唱詩人,非常親切。
漫遊後,又回到指揮身邊,回歸協奏曲獨奏的威風,引領整個樂團的主導角色。
一聲震耳欲聾的打擊樂器,中提琴手一臉驚嚇錯愕,愴惶地閃躲到樂團的高處,那是山中盜匪的狂歡,一陣子狂亂的快板,中提琴沈浮在驚濤駭浪聲中。
接近第四章的末尾,音樂舞台上,有一把大提琴靜悄悄地撤了,兩把小提琴也離開坐位。中提琴漫遊回到豎琴附近,此時,兩把小提琴加上那把消失的大提琴,形成四重奏(Quartet) 冒出頭,清晰可見,和大樂團合奏,直到曲終高潮。
觀眾欣喜若狂,掌聲雷動,安可聲四起,三次謝幕後,終於有一曲安可,滿足觀眾的熱情。
今晚〈哈羅爾德在義大利〉的詮釋,是白遼士的原創?還是年輕指揮和中提琴的默契和突破?
下半場的〈幻想交響曲〉,全場觀眾乘著興奮的翅膀,隨著指揮洋溢的力道,不同凡響的表達,扣人心弦的主題旋律,配合強而有力的節奏,整場的欣賞心境,從頭到尾的跳躍和飛翔,這就是聆聽現場演奏的體驗。
十九世紀初期白遼士的創作靈感,從古典走向浪漫主義,由絕對音樂,開啓標題音樂。他的〈幻想交響曲〉之所以成功,是他把每個樂章,附加標題,演出以前,觀眾就可以看到作曲家對樂曲的解析和「導覽」。
以現在21世紀的角度來看,白遼士的思維,實在非常前衛,而具有前瞻性,為後人鋪墊可循的基礎。他打破傳統的四個樂章,在「夢境的熱情」,「舞會」,「鄉村景色」和「絞刑台進行曲」之後,加寫令人震撼的第五樂章,「巫婆群魔會之夢」,音樂結束後,旋律和節奏,仍舊在腦海裏,迴旋震盪。
好奇心的驅使,我上網路搜尋所有〈哈羅爾德在義大利〉的演奏:發現所有的音樂會,都是以「中提琴協奏曲」的形式,包括日本中提琴家,今井信子(Nobuko Imai)和今晚中提琴手,塔梅斯帝斯,也都是以獨奏者的形式,站在指揮身旁演奏全曲。
所以,全埸漫遊的中提琴,應該是年輕指揮的創意。
白遼士在天上有知,必會莞薾一笑,贊嘆一聲,後生可畏。
10/22//2025 芝加哥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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